十九歲的驕傲 vs. 六十歲的感動

我叔叔中興大學林益昇教授退休演講說了一個故事, 稱為十九歲的驕傲. 大意是他老人家去衛生所健康檢查, 蓋章的醫生三十年前是台大醫學系畢業, 看了他的學歷, 說: 喔, 你讀農學院, 是不是當年考不上醫學院啊? 叔叔跟聽講的學生說, 他完全沒半點怒氣, 反到起了悲憫之心 – 這個人六十歲了, 會說這種話, 十九歲那年考上台大醫學系的驕傲, 有可能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成就. (By the way, 很精采的演說, 有人幫他轉成電子稿, 改天徵得他同意陸續分享)

你認為呢?

我一個老美同事 – John – 今年快六十歲. 還沒退休, 上班的方式是很多美國人的dream. 他在我們公司工作, 但人住在巴黎, 一個月來美國上班一週, 其他時間在巴黎家裡上班. 公司機票, 旅館, 租車全包, 還幫John申請入法國公民. 法國是福利國家, 能當法國公民是很爽很爽的一件事, 比如說生小孩, 政府幫你請包姆帶孩子兼做飯, 還有很多其他爽事. 美國人的福利制度在法國人眼中跟無間地獄一樣.

有次我寫Email給他, 意外的發現他人在非洲當義工. 剛好我鄰居有個Ken退休後也在非洲當義工, 我還義務幫忙了一些東西. 於是在家裡安排了一個飯局, 交流大家當義工幫助非洲孤兒的經驗.

John畢業於某長春藤醫學院, 行醫九年, 覺得沒趣後改做醫療電腦系統, 做到成為業界大老. 跟他說三句話就知道這個人深不可測, 識多見廣, 足跡遍全球. 我問他為什麼要搬到法國. 通常對老美來說, 答案很簡單, 巴黎是很多老美心中的浪漫之都. John 說: 三十歲那年到巴黎近郊指導一個樂團演奏 (原來他會玩Band啊, 還有他也帶耳環), 聽到人說法文, 立誓這輩子不能到死只會說一種語言, 法文這麼動聽一定要學會. 一晃快三十年, 陸續補習學習都無法滿足, 終於在去年夫妻兩人搬到巴黎, 徹底學法文.

“除了法文好聽, 還有其他的理由嗎?” John – 我退休後想去非洲某國家定居 (我說不出名字), 那邊只講法文. 我: “為什麼要去xxx國家定居?”. John – 我們夫妻覺得這輩子得之於社會太多, 想在晚年回饋…這麼簡單的理由, 強而有力, 因無所求, 所以無可阻檔, 可以做得這麼瀟灑.

Ken跟John夫妻四人都年近六十, 跟我這個”年輕人”, 當晚喝了很多紅酒, Ken沒退休前是USAID官員, 也是全世界走透透賑災, 教育, 義工, 當然那時候是美國政府出資, 他太太是馬來西亞的印度籍人, 他們第一個女兒是在馬來西亞出生的. 我們從經濟, 國家, 一路談到民主政治跟民族特性. 美國人有世界觀的不多, 但有世界觀的人通常都是不簡單的人物. 他們口中的蔣中正跟毛澤東特別有意思.

六十歲的感動, 無窮的奮鬥精力, 無止盡的享受.

笑談英文(三): 中文英文二維跟一維的差異, Omnislash, Black/Red Tea

老聽說中文英文差異很大, 再深入一點就說是文化上差異, 老外說俚語我們不懂之類的. 我到美國八年, 從課堂英文到商場周旋, 用英文傳授專業課程, 跟四處做專題演講, 極少極少遇到老外說俚語. 這絕對不是英文溝通的障礙. 兩篇文章, 看用詞造句可以很快看出這是中文英文, 還是美式英文. 有一次我幫一個朋友修改出國申請讀書計畫, “修改”是有點客氣, 其實是整個幫他重寫, 讓評審委員能真正見識到他的實力. 後來他申請上了, 很高興”忘形”, 寫了一封電子郵件去說謝謝, 這電子郵件裡的英文馬上”露現”.

要了解語言的不同, 先看個例子. 我第一次坐飛機, 想要杯”紅茶”來喝, 我跟空服員說”Red Tea”. 她有禮貌的雙眼眉頭稍皺, 後來我明白英文紅茶叫Black Tea. 從英文的角度, 說”Red Tea”是很奇怪的事, 茶的顏色本來就是接近黑的, 為什麼會是”Red”? 再者, Red溝通的是一種顏色, 血液也是紅色, 喝Red Tea 難道你是吸血鬼? “Black Tea”表達出茶水的顏色, 直接了當, 在英文跟”文化”上, 是很適合的.

把”Black Tea”翻成中文, 你要不要喝”黑茶”? 中文跟英文很大的不一樣在於, 中文的溝通是二維的, 文字的本身是一個圖畫, 圖畫代表了某個意像. “紅茶”的紅字溝通的除了顏色,還有”紅”字本身所帶了的一些浪漫抒情, 跟”茶”字所展現的輕鬆休憩, “紅茶”比”黑茶”來得更美. 大家不會有紅色是血色, 喝紅茶是吸血鬼的聯想.

英文的溝通比較偏向一維, 她以拼音為主, 所有單字都由固定字母組成, 每個字的讀法把子音母音音節抓清楚就八九不離十. 中文不同, 中文的文字傳達了意像, 只靠聲音跟”事實”是無法理會中文的奧妙. 讀李太白先生的詞, 除了音韻平這, 文字本身表現出的氣勢萬千, 是英文或所有的拼音文字無法模擬的.

同樣的, 英文的簡潔, 單純的一維拼音溝通, 雖然 限制了語言本身的能力, 但也因為這樣, 英文上的溝通變得很簡潔直接, 同樣一個句子, 中文所傳達的訊息比英文多很多. 中文本身也是一個比較複雜的語言. 語言反應著一個民族的思想方式, 複雜的語言運用得好, 可以像金庸寫出澎湃的長篇小說, 簡單的語言可以用簡短的文句精確地表達一個意念, 在需要求精確的場合, 像科學研究上有明顯的好處.

所謂中式英文, 指的是用中文的溝通方法, 套用在英文文法上寫出來的英文. 文法可能都對, 但無法表現出使用英文應有的簡潔直接. 學英文的關鍵, 在於怎麼學到這個精簡直接的表示方法. 沒抓到這個訣竅, 寫的文章跟說出來的話, 不可能產生無間隙的溝通, 別人必須花額外的effort來了解. 同樣的很多中文文字上的意境, 是英文無法表達出來的. 再看個例子.

很風行的遊戲Final Fantasy 7, 男主角有一招叫Omnislash, Omni是四面八方的意思, Slash是”砍”, 這個招式男主角用劍, 從四面八方往敵人身上Slash十五下. 從英文的角度, “Omnislash”正確地描述了這個事實, 沒有一個累贅字.

Final Fantasy是日本人做的遊戲, 所以Omnislash是英譯. 想知道它的”原文”是什麼嗎? 日本人對這個招式的描述用的是中文, 如果大家直接從Omnislash翻回來:

“四面八方砍”?

這是”正確”的翻譯, 清楚表達整個招式的動作跟事實, 如果老外跟你這樣翻, 如果你知道招式的本名, 會覺得這是對的, 但有點拙, 說不定會愣一愣. (對啦, 當你用中式英文在會議上說話, 就是這樣…)

中文的能力不止於此, 來到中文的世界, “事實”不是最重要的, 如只要表達事實, 使用英文就可以了. 中文的力量在於它可以表達二維圖像, 使用中文的人也願意做二維圖像的聯想, 選擇”紅茶”, 不選”黑茶”.

Omnislash的原名, as Japanese call it using Chinese characters:

超究武神霸斬

讀這幾個字有沒有感受到這個招式的壯擴偉大? “超究”形容招式的高深, “武神”展現出權威, “覇”字點出整個氣勢. 配合”斬”字, 雖然沒有像英文直接說”四面八方砍”, 這六個字溝通了更多豪氣干雲的想像空間. 我個人很慶幸會讀寫中文, 除了是一把進入中華文化的key, 二維的意像溝通給我這種喜歡用文字作怪的人無窮的發揮空間. 我也很高興有機會學英文, 西方世界新鮮事特別多. 秦始皇當年書同文車同軌不知是否想到有一天, 整個世界不需要皇帝, 統一在英文之下.

台灣之光的醒思

什麼是"台灣之光"? 常常聽到某人發現行銷國外的某產品是台灣做的, 接著大喊台灣之光. 台灣本身是一個島國, 如果沒有外銷, 台灣的股市可能會崩盤. "台灣之光"是一種榮耀同時也是台灣的生存之路. 這很重要, 領導人的眼光在這裡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當今亞洲線上遊戲市場, 韓國獨領風騷, 大概七年前, 韓國政府透過Starcraft跟Warcraft現象, 認為這是有潛力的產業, 政府資源全力投入, 當時我在美國卡內基美隆大學的韓國朋友, 一個一個被政府高薪挖回去, 幾乎沒有例外. 

在國外的這幾年, "台灣之光"必須要重新醒思.

對台灣的公司, 島國經濟的限制產生很多不利, 歐美公司市場大, 金融體系跟人民付款方式健全, 加上國家自由開放的政策, 創造了一個可以支持innovation的環境. 她們的local市場可以產生足夠的利潤來支持Innovation, 對台灣的公司來說, 這不容易. 台灣本身的市場小, 要進入外國市場取得主導地位不易, 只能從OEM或代工創造價值. 但這是有價值的. 

這個價值能不能Sustain, 得看公司能不能從OEM轉型, 華碩, 宏碁, 宏達電都是這幾年有成就的例子. 我同意只會copy不會進步, 但copy是進步的開始. 青出於藍的copy對這個社會有價值. 我認為很多台灣公司這個價值必須受到肯定.

我由衷敬佩台灣的創業家. 島型經濟難, 草創難, 經營難, 競爭不易. 古早以前我曾認為歐美企業很創新, 台灣或亞洲企業就會模仿, 但可能是因為讀了商學院, 專業, 人在美國有機會從另一個角度看事情, 或是涉世稍深了點, 我看到亞洲企業為全人類所帶來的價值. 很多亞洲人不懂西方, 同樣的, 很多西方人不懂亞洲企業, 我朋友老喜歡跟我比台灣跟美國的生活, 這是蘋果跟橘子, 絕對沒有哪個比較好. 我可以輕鬆說出一堆台灣比較好的理由, 同樣的, 也可以把美國生活說得讓人羨慕. 圍城中的話: 城裡人想衝出去, 城外人想進來. 但有一點是絕對的. 中華民族行走全世界, 看過經歷過西方社會的中國人 (Taiwan + China), 遠比看過經歷過東方的美國人多. 巨人的致命傷在於他看不到自己以外的東西.

拿鴻海做例子, 如果請郭台銘先生去當Google的總裁, 那鐵定不行. Google是一個靠Innovation成功的企業體, 鴻海是靠大規模生產成本控制. 管理人需要完全不同的技能, 企業需要完全不同的文化, 各階主管管理作風也必須不同. 反過來, 請Google的總裁去經營鴻海, 那更慘, 別說經營不起來, 她可能要每天哭著下班, 不用一個月可能要接受心理輔導. 這兩個企業體各有不同的生存命脈, 處於不同的價值練, 同樣經營世界性的市場, 同樣為人類創造出價值.

如果郭先生在美國長大, Google的創辦人在台灣長大, 她們可能創出完全不同的公司, 因為環境市場給的機會完全不同, 企業家的本質不變, 至於會是什麼樣的企業體, 沒有小叮噹的時光機, 永遠不而得知. 去爭論那個公司好, 我個人認為是沒有意義的. 但能去學習兩個公司為什麼成功, 從這裡吸收經營教訓, 這就很厲害. 有些歐美公司看不起亞洲公司, 認為都只是價位低廉的代工廠, 套句我同事的話: They don't know what they are missing.

領導人跟環境決定了企業的生命. 環境是外來因子, 說變就變, 人是活的, 成功的企業家能針對環境調整經營策略, 承認失敗, 擁抱環境改變, 但同時也有人選擇抱怨, 憤世忌俗, 聞過則怒, 特別是成功得愈快的公司, 這種尾大不掉的狀況更明顯, 這是人的天性, 沒什麼, 宰相稱船的經營氣度決不是一天一夜可以造就, 一個企業需要很多能宰相稱船的人, 這些人跟這種文化也不是一天可以培養. 中外皆然, 去聽聽西方大公司的Earning calls, 很多時候我都為經營人感到害噪. 道瓊指數上的公司跟四十年前比, 相同的有幾家?

五年前第一次去上海, 先跟我國中死黨, 在當工廠主管見面, 介紹了我一些她的朋友, 我通常不太願意套用一些詞, 因為這會影響說話的客觀度, 不過我想我這群朋友可能可以算是”台商”. 大家一提到大陸人腦中就是廉價勞工, 她們接觸的大陸人也就是這些勞工, 高中小學或更低的教育程度, 我朋友跟山寨王一樣, 呼風喚雨.

我感覺像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我在CMU遇到很多中國來的留學生, 能到CMU讀商學院都是在競爭又競爭中挑選出來的, 清華北大交大復旦南京, 這是我第一次遇到大陸人, 不談大家找工作想在美國留下來的競爭, 就見識技能談吐氣度, 都有相當的水準; 我自認數學不錯, 跟幾個同學一比, 天啊, 財務分析課的習題我花了一個晚上想出來的答案, 被某人輕鬆打槍, 後來還發現她是課堂上老師上課時, 利用零碎時間答出來的. 我很訝異我蘇州朋友跟我心目中對大陸人的認知差這麼多. 附帶一提, 我一開始跟大陸學生來往有陳重的包袱, 他們對台灣人的印象, 不外是有錢的大爺, 包二奶, 剝削廉價勞工, 沒幾個好東西等等. 我很冤枉, 因為我既不富, 沒享受到什麼二奶, 但必須背這個黑鍋.  

到了上海, 我太太 (就是在CMU做財務習題的夥伴) 因為在上海待過幾年, 引薦了她一些朋友, 也因有我太太當介紹, 大家對我 (a.k.a 台灣人) 的印象稍微好一點. 她出國前的老闆, 從四個人的小工作室, 這幾年經營成六百人的公司. 她這群朋友, 個個都是獨當一面的大將, 這群人, 跟我死黨接觸的那群人, 同為中國人, 從蘇州到上海僅一個小時的車程, 恍如兩個世界的差異.

老外可以把亞洲國家當廉價代工廠, 這樣就失去跟郭先生合作創造更大價值的機會, 也看不到未來可怕的競爭對手. 大陸人可以把台灣人全當二奶爺, 台灣人可以只看到大陸廉價勞工, They just don’t know what they are missing. 記得佛印跟蘇東坡的故事嗎?佛印跟蘇東坡打坐, 佛印說蘇東坡看起來像尊佛, 蘇東坡很得意, 說佛印看起來像一佗大便. 佛印說我心中有佛, 看出去都是佛. 蘇東坡…… 我個人覺得入寶山空手而回很可惜. 但鍾鼎山林各有所好, 這個話題永遠是沒有結論的.